沒意外的話這篇修過以後應該會拿去投(吧)

反正結局差很多中間改很大所以現在貼一貼應該也沒關係(?


至於為什麼要改啊?

以下是我家母親大人的話。

「這個結局也太唬爛了吧!」

然後是舍弟的話。

「想唬爛我嗎?」

幹。

說得好。













01.女孩說

「來去照張全家福吧。」

當一向沉默的爸爸突然這樣對媽媽宣布的時候,我正在房間裡準備讓蒂蒂揪住瑪麗的頭髮(兩個都是我的芭比娃娃),極盡一個姊姊能虐待妹妹的程度。

「好好的沒事情,為什麼要出門照什麼全家福?」

媽媽的聲音立刻開始質疑起爸爸的決定,我用極度厭煩的眼神看了門外一眼,把蒂蒂纖白的手掌插入瑪麗那一頭金髮裡。

沒有過多久,出現在門口的媽媽讓我知道爸爸顯然是勝利的一邊。

「出門了,把妳的洋娃娃收一收。」

我隨手把蒂蒂跟瑪麗扔到床上,很不情願的從地板上坐起身。

我不知道十歲的女生是不是都跟我一樣早熟,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經很明白事理了。至少我很清楚的知道,爸爸雖然討厭,可是媽媽更加「不可理喻」。反正爸爸說什麼照做就好了,她每次這樣跟爸爸吵,有哪次吵贏過。

一從房門走出來,爸爸手上抱著妹妹,用非常冷淡的表情看著我,然後簡短地說:「去穿外套。」

「很熱欸!」

「叫妳穿就去。」

這就是我爸爸,一個專橫的男人。剛好從房間出來的媽媽拿給我一件外套,我故意穿得很慢,表示我對這個決定有多麼不滿。

爸爸根本就不管我,把妹妹交給媽媽以後,就自己拿了車鑰匙出了門。

我當然只能跟在他和媽媽後頭。



一個十歲女生的煩惱有很多,比那些大人以為我們有的還要多得多了。我們也有功課的壓力、戀愛的煩惱;但是那些不是我會放在心上的事情。比起那些事情來說,我內心的一個猜測才是讓我憂鬱的來源。

我覺得我不是爸爸跟媽媽親生的。

證據其實很多,譬如媽媽老是故意反覆提起我出生時候的事情,我覺得這一定是她怕我想到這個可能性才打算給我營造這種錯誤的印象,但是反而勾起我的疑心;還有爸爸討厭吃小黃瓜,可是我卻喜歡小黃瓜脆脆的感覺;還有我長得越大,就越來越討厭媽媽對我講話;還有,他們都比較關心妹妹,對我都擺出嚴厲的嘴臉。

一定是因為當初他們以為他們沒辦法生小孩,所以妹妹沒出生前都對我比較像正常父母的態度;但是等到妹妹出生之後,他們不需要我了,才開始露出馬腳。

我跟抱著妹妹的媽媽一起坐在後座,車上放著英文的老歌CD。聽了這麼多年早就已經聽慣了,現在就算我還沒學過英文,也可以大概哼出幾句來。我看著窗外的行道樹,不知不覺外面居然開始下起雨了,車上的冷氣頓時變得有點冷。我把外套的拉鍊拉上,臉頰貼著冰冷的玻璃。

應該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吧,這麼討厭自己的爸媽,討厭到希望自己能快點長大,獲得世界級的成功和數不盡的錢,好嘲笑他們現在對我的漠視。媽媽雖然討厭,更讓我痛恨的是只看著妹妹,從來不跟我說話的爸爸。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每次一看到我就非得要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一番。肯定是因為我根本不是他親生的女兒,所以才可以這樣盡情地挑我毛病。功課也管、吃飯的姿勢也管、出門要不要穿外套也管,套一句我同學說的話,他是住海邊的嗎?既然討厭我,為什麼還要管那麼多!乾脆完全不要理我就好了啊……

照相館到了,爸爸把車停在附近的停車格裡,然後又開了出來,停在照相館門口。

「先下去。」爸爸說。

媽媽開了車門,抱著妹妹先走下車,我跟著她們鑽出車子,跑進照相館裡。

「您好,是剛剛預約的那位太太嗎?」店裡的一個阿姨迎了上來,媽媽一手抱著妹妹,一手調了調皮包的位置,開始跟那個阿姨討論起照片的格式之類的事情。

大概過了一分鐘左右吧,爸爸總算過來了,阿姨客氣的要我們先等一下,說攝影師在作最後的調整。

我站在一邊,稍微幻想了一下等等可能會出現的場景佈置。也許是一個熊熊燒著烈火的暖爐吧?旁邊擺著一棵綠油油的樅樹,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裡出現的那樣。可惜我們家沒有老奶奶,既然要照全家福,就應該連奶奶他們都邀請過來才對嘛。

不過等我們跟著阿姨上去拍照的房間之後,我才失望地發現根本不是那樣。照相房裡只有一片白白的布幕,有幾架燈光從上面用各種角度照著,還有幾把椅子而已。這樣照出來怎麼會好看啊?這家照相館真爛。

我沒把內心的抱怨說出來,仍然乖乖的站在一邊。攝影的叔叔要我們站到布幕的前面,上面照明的燈光似乎是用機器手臂移動的,這個時候我才稍微平息了內心的不滿,不過我還是無法釋懷沒有漂亮的佈景這件事。

「麻煩太太抱著小孩往左移一點。」攝影師叔叔才這樣說完,爸爸就說道:「我來抱。」

媽媽難得沒有異議,把妹妹交給爸爸之後,又調了調肩上的皮包。

爸爸就這麼喜歡妹妹嗎?果然是比較疼親生的女兒吧。

我覺得鼻子有點酸酸的,真沒用。

攝影師叔叔顯然不太滿意我們家這麼少的人數,一直要我們變位置,上面的燈光也不停的變換角度,我一邊被媽媽拉來拉去,一邊在內心對自己說話。就算他比較喜歡妹妹,他也不敢拋棄我的。

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

那是媽媽某一次去參加同學會的時候。我不想顧妹妹了,洋娃娃的家庭劇也玩到厭煩,所以跑到後院打算找我的呼拉圈來玩。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的爸爸。我本來不想靠近他,可是呼拉圈剛好就靠在那個角落旁邊,我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確定沒地方能讓他囉嗦以後才小聲的說:

「爸爸,我要拿呼拉圈。」

爸爸聽到我的聲音以後嚇了一跳,指間夾著的白色長條物掉了下來。

我本來就習慣盯著自己的腳看(特別是面對爸爸的時候),所以在爸爸的腳踩住之前,我已經看到了。

是一根香菸。因為風是往院子外面吹的,所以我才沒聞到煙味。

爸爸沉默了一會,然後把他背後的呼拉圈拿給我。

我本來打算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拿了呼拉圈就打算回去,不過爸爸從背後叫住了我,一副想說什麼的模樣。最後,他還是短短的說了一句:

「……不要跟妳媽說。」

我點了點頭,背向爸爸的那一刻忍不住笑了。

那之後,我看到媽媽的時候總是會想到這件事,然後冒出優越的感覺。

「好……還是你們都坐著吧?」

攝影師叔叔最後總算找了個折衷的方案,讓我們家四個人的體積看起來膨脹了一些,比較沒那麼渺小。

我們坐在椅子上,妹妹還是由爸爸抱著。就在這個終於可以按下快門的一刻,災難來了。

嬰兒的哭聲突然在我的耳邊炸了開來,我被嚇得短短尖叫了一聲,不過應該沒有人聽到。媽媽顧不得才剛擺好的笑容,急忙從爸爸手上搶過妹妹,開始安撫她,同時也怒氣沖沖的指責爸爸。

「你怎麼弄痛她的啊!真是的……妹妹乖喔,妹妹乖……」

就在我們全家人都處在錯愕的情緒的時候,我聽見那聲恐怖的「喀嚓」聲。

叔叔尷尬的看向我們這邊,陪著笑臉說道:「等小妹妹冷靜一點,我們再重拍?」

彷彿是以這句話為導火線,爸爸突然發起火來,對著媽媽大吼,「吵死了!給我閉嘴!」

叔叔再度不知所措地看著鏡頭裡失敗的全家福,打算假裝沒聽到我們家之間的爭執。

而我就在他低頭的瞬間,被名為羞恥的感情奪去冷靜。怎麼會變成這樣?是不是只有我們家會這麼丟臉?

為什麼我們非得照什麼全家福不可呢?我們家可以照得出來那種東西嗎?

叔叔一定沒照過這樣的照片吧?爸爸一定也跟我一樣,覺得很羞恥吧?

──我討厭死你們了。

然後,我也哭了。



02.女人說

「來去照全家福吧。」

在我聽見這個男人用這種無謂的語氣說話時,我用「你有沒有腦袋」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手上還是繼續替女兒換著尿布。

「好好的沒事情,為什麼要出門照什麼全家福?」

「快點打電話預約。」丈夫平靜的把電話塞進我的手中。

我可做不到他那種冷靜。尿布是我在換又不是他在換,他當然可以冷靜。

看著他的表情,我最後還是只能投降。跟他相處十幾年了,我當然知道他這表情是什麼意思。就是代表我一點置喙餘地都沒有。

右手黏好尿布,我用左手不熟練的按起照相館的電話。

儘管十年沒去了,我當然還是記得我們最常去的照相館電話。因為這個男人在跟我結婚前,最大的嗜好就是在跟我一段短途出國旅行前,去照文件需要的照片,順便留張甜蜜的情人照。

不過,那些都只是遙遠的過去罷了。甚至連那些照片現在放在哪裡,我都想不起來了。而我賭那個男人老早就全扔了。

跟老闆寒暄了幾句,右手也替女兒穿好衣服以後,我掛上電話,順手把女兒塞進他手裡。

「出門了,把妳的洋娃娃收一收。」經過長女的房間時,我叮嚀了一句。她連個聲都不應,當沒看到我似的。我有些氣了,但還是沒對她發作。我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有這麼難養嗎?整天陰陰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走進我自己的房間,我開始收拾起一些出門的用品。剛剛出去打算曬衣服的時候才發現下雨了,得帶幾件外套才行。小女兒的外套在車上,我把丈夫、長女和自己的外套揣在懷裡,臨時想到可能會需要尿布,所以又開始翻箱倒櫃──早應該買一包新的了,怎麼老是忘了呢。

新換的皮包口袋雖然多,卻都很小。我衡量了一會,然後把化妝包掏出,塞入尿布。我才三十五歲,居然就得開始過起皮包裡沒有化妝包的生活了,想想還真是悲哀,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記得以前要去照相館前,我也是坐在皮包前面衡量著要放什麼進去,不過那個時候衡量的都是要放哪種型號的蜜粉和口紅。

沒時間緬懷過去了,我拎著三件外套,背著沒有化妝包的皮包走出房門。



三十五歲的女人,嫁了人的大概都會是我這副樣子。

我以為我已經看了夠多的小說,知道嫁人以後的生活有多平淡,才下定決心接受他的求婚。只是沒想到,小說從來就不是現實,再怎麼貼近生活的情節都一樣。

我抱著小女兒,半出神的坐著。車子在這十年間雖然換了,奔馳而過的景色還是相同;我和他雖然結了婚,一句話都不說的時間卻不減反增。就算我已經為他生了兩個女兒還是一樣,不,應該說生了以後反而變本加厲。

我在恍惚的時候,還想過也許小女兒根本不是我生的。我和他,都過了十年了,到底是怎麼再有一個孩子的?如果不是頭胎生產的痛楚已經烙印在靈魂裡成為印記,也許我連大女兒是怎麼出生的都會遺忘。

全家福,為什麼會突然想要照這種東西?我又一次發現我不了解我的丈夫。好陌生啊,這個說要和我跟兩個小女孩照全家福的男人。他為什麼會待在我的身邊啊?

對了,好像很久以前,在我還有自覺是他的妻子的時候,我也說過想照全家福之類的話吧。大女兒剛過完三歲的生日,已經會搖搖擺擺的念出一些故事書上的句子的時候。不過,丈夫的態度卻很冷淡。他說了什麼?

「為什麼要照那種東西?」

才過了多久啊,三年而已喔。三年你就無法忍受了嗎?

我可是忍了十年哪。十年以後,才想這樣對你說。

好像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待女兒的態度就冷了下來。就算她再怎麼討好我,我還是無法不想到在我跟他之間還沒有這個小女孩的出現時,他對我有多麼百依百順。如果是之前的他,應該在聽到我主動說要照相留念的那刻就馬上站起來準備拿車鑰匙了。

所以啊,我有權力問吧。我的男朋友他人呢?把那個總是佔據我在大阪燒店、摩天輪、射擊場、電影院、主題樂園、飛機上左邊位置的男人還給我。為什麼他現在忽然變成一個坐在隔我一個位置的冷淡男人啊?

隨著雨中緩慢的車陣,車子駛過一家熟悉的店面。是一家我以前常跟他來的中國小飯館。每一個晚上,他總是坐在我的左邊,默不吭聲的喝著蛋花湯。他之所以喜歡坐在我的左邊,那是因為他是個左撇子。若是坐在我的右邊,他就沒辦法在拿著筷子的情況下,用另一隻手撫摸我的頭髮了。他也會替我把左邊的頭髮順到耳後,方便我喝湯。

但是,從女兒開始坐在我們之間開始,他就不再這麼做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直到丈夫把車停在照相館門前,催促我下去的時候,我才從過往的影像中驚醒。

看了看照相館略嫌老舊的招牌,我深深的吐了一口氣,然後開了車門。



一進門,陌生的女店員就笑著走過來。看來這裡也改變了不少。

「您好,是剛剛預約的那位太太嗎?」

太太。我悚然一驚。上次來這裡的時候,我還被稱作小姐呢。

沒時間讓我驚嚇太久,我隨即拿出工作時的笑容開始說明我們的要求。啊,對,普通的4×6大小就夠了喔。我們家沒有太多人。啊,是呀,我公婆那邊自己兩個人住。嗯,我跟我先生都忙,也怕給他們添麻煩。相片背景呀?妳建議怎麼樣的好呢……

女人的特殊才藝,應該就是聊天吧。聊著聊著就聊出一個不認識的自己來。

背後傳來丈夫的腳步聲。我轉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的頭髮已經濕了。下意識的往皮包裡一探,才想起自己很多年沒隨身帶手帕了。櫃檯小姐的眼睛也利,趕緊拿了一條毛巾遞給丈夫,讓他把頭髮稍微擦乾一些。

等了一會兒,終於讓我們去了攝影室。拍全家福的地方跟拍個人照的房間是同一間,雖然很多年沒來了,不過該站哪兒還是記得的。

「麻煩太太抱著小孩往左移一點。」老闆笑著說道,丈夫原本一言不發,卻突然想起什麼般說道:「我來抱。」

既然他要抱,我當然樂得把重擔交給他。一直抱著一個五個月的女嬰站著可不是什麼輕鬆事。

不過小女兒的位置一換,構圖顯然就得全部換過。講求完美的老闆頻頻要我們變換姿勢,我的唇角不禁泛起因為熟悉而起的弧度。老闆的習慣還是一點改變也沒有。

大女兒的臉色不怎麼好看,我動了動眉頭,很想要她露出一點微笑,又怕被她說多管閒事時給老闆聽到。這裡可不是我能丟臉的地方啊。

畢竟這裡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多回憶了。燈光、布幕、磨石子地板、攝影機,就連還在嘟囔著位置應該如何是好的老闆都是回憶的一部分。

屬於我和旁邊這個男人的回憶。

我曾經數次穿得如同流行雜誌的模特兒一般,化著最精緻的妝,高傲而自豪的站在他的旁邊。我們也討論過若是拍婚紗照的時候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姿勢,還半開玩笑的問老闆到時候要不要接我們這個Case。

丈夫的左手臂抱著女兒,右手就在我的旁邊。我情不自禁的伸出左手,握住他寬大依舊的手掌。在肢體接觸的一瞬間,昔與今的時間錯亂感使我的身體像是被電流竄過般顫慄了一下。

記起來了。他曾經在這裡,站在我的左邊,我們兩人像現在一樣緊靠著沒有一絲縫隙的時候對我說的話。那是不論已經十歲的大女兒抑或才五個月的小女兒都無法分享的溫柔。

「我想要給妳不變的幸福」。

僅僅是那句話,讓我渡過了漫長又短暫的十年。

丈夫沒有看向我,這樣也好。他的體溫默默的包圍著我,這就是他承諾過的,不變的幸福嗎?

「還是你們都坐著吧?」

等到老闆這樣說的時候,我們才放開了彼此的手。結婚十年的夫妻,被發現照相的時候還握著手,實在太沒面子了。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我們都坐定了一個讓老闆微笑讚許的模樣。

「好、來!一、二……」

「──哇啊──!」

小女兒的哭聲霎時響徹整個房間,我來不及先察看老闆和旁邊站著的女店員的表情,腦袋一片空白之下,下意識的就把女兒搶回懷中。

我似乎說了什麼話,是什麼呢?

老闆似乎說了什麼話,又是什麼呢?

我只知道我不能破壞掉現在的幸福,好不容易可以照全家福了,我不要……

「──吵死了!給我閉嘴!」

然而,只有這個剛剛還處在我的回憶之中的男人,無論如何不能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彷彿海岸邊的沙一般,我微小的幸福被這句怒喝沖刷殆盡,只留下海水噁心腐敗的氣味。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拜託你了。說要給我不變的幸福的男人,只有你拜託不要這樣。

我終於撐不住那條海岸線了。我睜大眼睛,但還是沒有辦法阻止難以呼吸的感覺。女兒柔軟的臉頰上的淚痕多了一道,我卻沒有手帕來擦乾它,也沒有化妝包替自己重新上妝了。



03.女嬰說

「來去照全家福吧。」

爸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讓媽媽換我的尿布。媽媽的手頓了一下,才繼續她手中的動作。

「好好的沒事情,為什麼要出門照什麼全家福?」媽媽說。

我知道喔,媽媽。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開口,反正話一出口也只能發出讓我挫敗的咿呀聲。

雖然我才五個月大,但其實我已經知道很多事情了,只是沒有辦法說出口而已。嬰兒並不像一般人認為的那樣無知無覺──應該說,在到開始學會「記憶」的那一秒為止,基本上我的思考不會跟一般人有什麼差別。

我不知道懂得「記憶」的那秒來臨會是什麼時候。姑且就把現在的記憶當成人生的體驗版,等到真正有記憶的時候再開始認真的玩就是了。

我在爸爸和媽媽的手上各停留了短暫的時間,最後就跟他們一起出了門。



我是一個五個月大的女嬰,出生在一個有父母和大我十歲的姊姊的家庭。到目前為止,我在這個家庭的生活還沒有什麼不滿。

不過,最近發生的幾件事讓我隱約發現這個家庭有崩壞的危機,其中的暴風眼不幸的似乎就是我的出生這件事。姊姊不喜歡我,這個我在稍微思考之後還是能接受的;媽媽對待我的態度有點恍惚就是讓我覺得危險的事了,我之後不知道還得靠她照顧我的食衣住行多久啊,現在就讓她失去對我的興趣的話,也許是我自己應該檢討?

說到為什麼要照全家福的問題,那就是另一個更大的家庭危機了。全家除了當事者爸爸以外,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而已,而瞭解其中的嚴重性還能整理條理的人,大概只有我。

事情發生的時間距離現在並不遠,應該只是上週四的事情。實際上的時間我並不知道,畢竟我沒有看日曆的習慣。

那一天姊姊上學去了,媽媽也去上班。負責照顧我的保母被一通電話約了出去,家裡只剩我一個。

正當我覺得無聊的時候,大門突然傳來轉開的聲音,緊接著就是爸爸的聲音。

「阿桑──!人為什麼不在?算了,妳進來吧。」

隨著一聲「那就打擾了」,飄進我鼻間的是陌生的香水味。

「這是你兒子?」不熟悉的女聲在我上方飄盪,我的睡床邊挨近了一張清秀的臉龐,她那雙有著單眼皮的眼睛恰好對上我。

「我女兒。」

「這樣啊……」女人沉默了幾秒,「所以,她就是你拒絕我的理由囉?」

爸爸沒有說話。女人笑了,擦了淡淡唇蜜的唇角揚了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我也從女人的話裡懂了來龍去脈。

眼前的這個女人,居然是爸爸的準外遇對象。不過,爸爸似乎沒有外遇的打算。

我睜著眼睛,開始認真的打量她,嚴格來說,在上班的媽媽有作定時保養,姿色要比這個女人略高一籌;但是這個女人比媽媽年輕得多了。

「真是幸福的家庭啊,還擁有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孩呢。」她說,「看來我是個壞女人,妄想毀掉你們的幸福。」

最後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挑釁,總之爸爸還是沒有回答。

「至少你沒有騙我。雖然你說實話的時間實在太晚了。」

「一開始,我確實有那種打算。」爸爸說。

「所以一直約我喝酒的意思,我還沒會錯意嘛。」女人說,「反正也結束了。」

「嗯。」

好一段時間,嬰兒房裡都是沉默的。我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麼,大氣一聲都不敢喘。

驀然,女人的雙手將我從床上抱起,我略帶緊張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然而,爸爸的動作更快。他迅速地把我從女人手中抱了過去,連我都差點來不及反應。

「這麼緊張?」她乾乾地大笑,「我又不會做什麼。」

「……」

「欸,」女人無視爸爸的緘默,繼續說著,「來我們店裡拍張全家福吧。然後給我。」

這個要求實在太奇怪了。不單是我,連爸爸也皺著眉,「為什麼?」

「我想告訴我自己,我不是輸給其他什麼東西,」女人終於斂去笑容,靜靜說道,「而是輸給幸福。這樣,我會開心一點。」

我把臉埋進自己弱小無力的手掌裡,覺得很羞愧。

幸福,那是妳說處在幸福之中的我也看不見的事物。我覺得,日益冷淡的媽媽、無法深愛家人的姊姊、以及沒有回憶能力的我,不可能圍繞著爸爸拍出一張全家福的。

不過,爸爸答應了。若是我能說話,肯定會出聲阻止他。

所以我們全家才會像現在這樣,在鏡頭前努力營造出和樂融融的氛圍,假裝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產生齟齬的地方。

我在爸爸的手臂間,看著坐在爸爸左邊的姊姊像是想到什麼回憶一般吃吃竊笑;看著爸爸右邊的媽媽,悄悄握住爸爸的手以後又飛快放開。在閃光燈前,他們竟自然地變成一家人的模樣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孤獨。

因為想要向外人證明幸福的存在而來拍全家福的照片,即使我知道所有的緣由後續,我也無法記下。而且,幸福是只有一瞬間的事,之後就會如同流星一般再度消散;那速度也許比按下快門的動作還要更快。就算真能留下捕捉到幸福剪影的照片,這群「家人」根本不會意識到這是多麼重要的證明,到了明天還是會繼續互相憎恨,然而重視這張照片的我卻不能記得,不能回憶。

我為什麼要為了這群人虛假的幸福感,忍受我自己的孤獨?

我不要這種幸福。你們很快就會不在乎、而我在乎卻無法記得的幸福。

於是,我選擇用力的放聲大哭,我要將我現在不需要留下的不甘傾瀉而出,直到我的記憶不再只是短暫的體驗版,而是有痛苦有眼淚、也有幸福的真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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