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投稿進校刊的小說。不知不覺已經投了三次稿給校刊,不知不覺自己也畢業了。──本來是應該寫點離別之類的題材的,但我實在不擅長。

這也是我第一篇和愛情無關的小說上了校刊......如果不算這次同樣上了的全家福的話。













「彼岸花,別名曼珠沙華,花形為五瓣,多年生草本植物,花色火紅,亦有乳白色。花語:鮮血和死亡。」

我在E的墳前種滿了彼岸花,紅色的花朵現在已經淹沒了粗糙的墓碑和簡單的墓誌銘,連帶把旁邊的陌生同袍墳堆都吞沒。從第一年埋下鱗莖以後,我每年來這裡時只做除草的動作而已,然而彼岸花卻在這片滋潤過鮮血的古戰場上自行繁衍,隔絕沙場以外的地方,在地上擴出一個鮮紅色的圓。

當時情況緊急,全軍都瀰漫著可能要撤退的緊張氣氛,各人都在忙著收拾自己的個人物品,只有我和另一個傢伙自願去挖坑埋殉戰士兵的屍體。本來應該是要讓軍中隨行的神父先舉行彌撒再火葬,但根本沒有時間這麼悠哉。

E的屍體是我親手放進坑裡的。我在大坑的側面再挖了一個小坑,然後把他的身軀和他斷掉的右手放進去,擺成對主祈禱的模樣。我自願前來讓這麼多的死亡安息,只為了親自調出E臉上慣有的爽朗微笑。E身上那件沾滿血污的軍服還在,鋼盔卻扔在壕溝裡,或許此時早已被更多的屍體掩埋。我撥了撥E的頭髮,低聲對他說了一些話。

我唯一的同伴沒有對我的耽擱抱怨。在土砂都覆上了那幾十具遺體後,他遞給我一塊石頭。我用E的軍刀刻了幾行簡短的字,權當是他的墓碑。我看到我要放這塊石頭的地方已經放了另一顆。於是我放在它旁邊。

這些墓碑和彼岸花一樣自行繁衍,每年我來時總是看到更多。墓碑上的字各不相同,署名的稱呼也不同。偶爾我會蹲下來查看那些名字。我知道這些刻字的人從來不去國家建的殉戰士兵紀念館,從來不在該來這座彼岸花園的時間點缺席,也不曾在成排成林的石塊中認錯墓碑。

戰爭結束了,國家是這麼說的。每個榮民都在退伍以後得到了一筆錢,雖然不多,但也夠我搬出我所成長的貧民窟,離開這裡,到另一個地方重新生活,忘掉手上沾過多少人的血。我跟以前軍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聯絡,也沒有娶妻成家。我比入伍以前喝酒喝得更兇,我知道鄰居都說我是酒鬼。「不要去惹那個人,」他們會對自己的小孩這麼警告。我也討厭小鬼,那些天真的無知生物,離我越遠越好。

不過,恩格斯例外。全小鎮只有他跟他賣酒的媽媽能泰然自若地跟我說話。「我爸爸喝酒的時候都會摔盤子或打人,」他有一次這麼對我說過。恩格斯他老爸在他四歲的時候跟人鬥毆死了。「你的盤子至少沒破半個。」那之後我沒再要他滾出我家。

恩格斯十二歲時已經能整晚陪我喝酒了,偶爾我醉得厲害的時候會拉著他說些應該早就很遙遠的事。我告訴他,在當年接到入伍通知的晚上,我一個人躺在貧民窟陰暗又潮濕的草蓆上,做了一個夢。

「我不知道……也許那不過是我內心恐懼的投射,是應該拋在腦後的懦弱象徵。但我仍覺得我聞到火藥的氣味了,它擦過我的鼻尖。然後我看見彼岸花,作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就是彼岸花,鮮紅色的,開了一整片。……我確實認為那是預知夢,我夢見自己的命運──我將死在這場戰役裡。

「我很惶然,這跟直接上戰場是不同的;我已經認定我自己是一點生還的希望都沒有了。是啊,現在想想真蠢,我還是活下來了。但那時的我的確覺得萬念俱灰,我深信自己的夢會成真,我甚至想過逃兵,但已經來不及了:軍隊的人來把我帶走。

「如果我在做夢以前先進入軍隊,我肯定就不會在乎什麼預知夢。軍隊裡的氣氛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英雄,連靈魂都會騷動,在那裏的每個人,血都是滾燙的──去他的熱血!我們都盲目,或者不願心知肚明。軍中的每個人不一定在同一日降臨這個世界,但我們卻可能會在同一天回到主的懷抱。

「而我知道這些事,是因為我已然選擇悲觀地面對命運。沒有一個軍人想跟我深交,他們嗅到了我散發的絕望──那可不是能在即將開戰的時刻輕易被傳染的東西。」

「你活下來了,」恩格斯拎著私釀啤酒,在我眼前晃著,「畢竟。最後一口我乾了,明天謝謝惠顧。」

我攤平在破爛的地毯上。恩格斯把酒瓶都自己收了準備拿回家,然後把他的外套扔在我身上,走了。

簡直不像個小鬼。我蓋著那件對我來說跟手帕差不多大的布料睡了,沒做任何夢。彼岸花在另一塊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慢慢的搖晃,開出一片鮮紅色,我很清楚,彼岸花不在這裡。儘管我曾經以為它在。虛假得要命,彼岸花。

我睡到隔天傍晚,才慢吞吞地晃到恩格斯他老媽的店,拎回三打酒瓶跟一個貨真價實的小酒鬼。這晚的我一樣喝多了,扯住恩格斯的肩膀又說了一些事。六年前的我絕不會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和別人醉醺醺地談論E的事。

「E是我在軍中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我跟他見面時就知道他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只有生長在富裕環境的傢伙才會露出那種一點戒心也沒有的笑容。他就那樣笑著過來,問我是不是他的室友,我說是,他就拉著我的手,開心得跟什麼似的。

「我不懂他怎麼能笑得那麼自在。我仍然日日警備著,務必要躲開那顆置我於死地的子彈。開戰日就要到了,軍中瀰漫的情緒是已經近乎瘋了一般的愛國主義。而我恨這一切,我知道長官開始因為我的眼神而時時戒備我,但我不想死。面臨幾乎確切的死亡之前,你根本不知道人可以因為恐懼而變得多大膽。開戰日前一晚,我付諸一直以來的計畫:逃離軍營。

「我還是失敗了,也許是因為軍方不能讓士兵叛逃成功而潰散軍心,那一晚的警備比我想得還更加森嚴。是E拉過我,說我是替他去借東西。長官平日和E的交情不錯,看他的話上放過我。

「開戰日終於到了,我和E作為同一隊一起上了戰場。因為我夠緊繃,居然還是從前哨戰裡活下來了。第一個死在我手裡的人,是我用軍刀割斷了他的喉嚨,我一直記得,真的,那滿手腥紅濕黏的血,夾著讓我作嘔的鐵味……當時我沒有時間想這些,我一直在緊繃著。E已經架好槍了,我在他的掩護下拼命前進。不需要那些虛偽的號召口令,為了生存,我也會變成殺人鬼。恩格斯,現在你知道千萬別威脅要宰了我了,因為我比誰都想活著,所以比誰都快泯滅良心。」

我的話說到這裡就停了,瞇著有些困倦的眼睛試圖辨認對方臉上有沒有害怕的神情。我知道自己話真的說太多了,嚇走恩格斯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還是滿喜歡這個有能耐陪我喝酒聊天的小子。但是叫了幾聲,他卻都沒回我的話。搞什麼,居然睡著了。

我鬆了口氣又嘖了聲,隨便躺在地上就睡了。

也許是因為在這麼多年以後重新又鉅細靡遺地回憶著E的關係,我彷彿夢見了E因為傷口感染而發燒了一整晚的往事。那時我們吃了第一個敗仗,抬回軍營的傷重者超過一半都在那個深夜裡死了。那一次恰好我們那隊不必出去,E是代另一隊的某個人的缺上去的,等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至少有四個彈孔,最嚴重的一發甚至打穿了他的左肩。我氣得對他飆出一串粗話問他怎麼搞的,他痛到五官都扭曲了,冷汗突突地冒,根本不能回答。那夜軍醫跟神父都忙翻了,我只能幫E搞來一些最基本的止痛藥草──去他的嗎啡早空了。我一直坐在他躺的地方旁邊,軍醫幫E取出子彈包紮過以後就又匆匆地走了。到了下半夜E才虛弱地跟我要水喝,我看他這樣下去體力肯定撐不過去的,就打定主意去偷點吃的過來。

廚房大娘據我聽說是去幫忙消毒繃帶了。我順利的溜了進去,昨晚的粥還沒餿掉,我裝了一碗出來,卻碰到平常我就看不慣的幾個少爺擋路。

最後我還是成功地把粥餵進E口中了。然後我立刻轉身去把他們幾個人揍個半死,隨即被長官關進訓誡房。一個月後還是E領我出來的。

我甩了甩還神志不清的頭,意圖拋去糟糕的夢境。那些王八蛋的聲音卻還是因為夢的關係而近在耳邊。「貧民窟來的狗巴巴地銜著餿水啊?只怕你的主人嫌你髒,不屑吃呢」……一群游手好閒的畜生。

我醒的時候恩格斯還在睡。他媽拿了幾盤菜過來,跟我又聊了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我說得去城裡辦事,就先留下他們走了。我倒不是敷衍她,今天是我一個月去領一次榮民津貼的日子。我拿了一部份當作酒錢和水電,餘下的都存入銀行。說實話,除了酒以外,我會花的錢倒真不多。

回到家,恩格斯已經不見了,多半是被他老媽揪著耳朵回去的。說起來昨天的確不是週末也不是暑假。橫豎我今晚也不能再喝,自從退伍以後,一下子變得極度不規律的生活就迅速地摧毀了我的身體,而我直到幾年後才發現虛弱的原因。可笑我在戰場上時是如此珍惜我的生命,直至冀望以久的和平來時卻茫然若失到頹廢自己。沒有威脅的時候,人都自輕自賤生命。偶爾想起從前──例如最近──的時候,我會自暴自棄地想倒不如那時候死了還好些,然後又自我厭惡。

我打開這屋裡僅有的唯一一台文明的象徵:收音機。小鎮的收訊情況不是太好,我勉強辨認出DJ的聲音在說曲目是巴赫的布蘭登堡協奏曲。我並不懂古典音樂,也沒聽過這支旋律,不過我還認得小提琴的聲音。貧民窟裡偶爾會有街頭藝人暫時寄居;雖然軍中規定不得有私人物品,不過E還是想辦法搞來一台無線收音機,那時我也常跟著他聽。E喜歡古典音樂,尤其酷愛以小提琴當主旋律的曲子。他說過小提琴的聲音「蘊含豐富而強烈的情感」,所以是他最喜歡的樂器。他也說過他自己從小就練小提琴,一直到入伍了才暫時放下。受過重傷以後,E還是聽收音機,卻不再談論小提琴。我原本以為像他那樣的重傷應當能申請提早退役,E卻告訴我軍醫說他的恢復情況被評斷為良好,退役申請書可能無法輕易通過,所以他沒打算申請,結果還是繼續待在戰場上。

我知道彼岸花叫做彼岸花的時候就是在E的傷好了一半,而我從訓誡房裡出來的那一天。在E的床邊看到那束乾掉的紅色花屍時我幾乎以為我是認錯了,或是記憶欺騙了我。E告訴我說那是他摘來的彼岸花,說沒想到這裡居然野生了一片,說也許這是因為這裡連續進行了三個月戰爭的關係,有人死去的地方就會受彼岸花祝福,E引用了他愛看的小說上的一句話做結。然後我立刻想起那個模糊的夢,頓時無話可說。夢境裡那一片彼岸花莖頓時在我心尖上生了根,現在那鮮紅的花冠有了養分,開得更加清晰。我第一次告訴E關於我的夢。E說,那是我生為人的證明。「不會害怕死亡的人只有先知,和自以為先知的傢伙。只要是人就會渴望活著,」我記得E在這裡停頓過,「你是對的。人應當想要生存。」

我躺在小屋的地板上,一邊聽著不成調的小提琴樂聲,在半夢半醒間想著這些事。是很久以前的,不可磨滅的,似真似假的記憶。譬如汗水滑落到唇瓣上時會錯覺以為是別的東西,或是哈欠偽裝成理由的產物,是想承認與否都無所謂,已經確實成為過往的事情。譬如腐敗的花葉氣味,雖知花香存在過如今卻只殘存草腥味;或是彌撒當天午後的陽光,陰冷的貧民窟草蓆,不久就被誰扔進垃圾桶的彼岸花束,淡金色的髮絲,斷折的槍桿,和小鎮在這個季節常下的深夜暴雨。

小鎮今夜的確在下雨。風推著撞上房子的碩大雨滴震得玻璃不停發顫,雨聲幾乎使我忽略拍門的聲音。我起身開了門,門外是凍得嘴唇發紫的恩格斯。小鬼竄進玄關,脫下濕淋淋的鞋襪,我轉頭撈過椅子上的一罐溫啤酒扔給他,他居然險些接不住。

我問他做什麼要現在來這裡,他說是跟他媽大吵一架才跑出來的。「好不容易那個打她的混蛋死了,為什麼要再重新嫁一個同樣德性的混帳?塔瑪斯什麼樣子她難道都不知道嗎?才當她的男朋友就敢動手甩她巴掌,狗屎的我才不讓這傢伙膽敢自稱是我繼父!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她要讓自己陷入另一個夢魘……我寧願你當我老爸!」恩格斯又開了另一瓶酒,兩眼紅通通地瞪著我。假設他昨天真的聽完了我的話,那他現在的行為還真有種。「說話啊!告訴我你明天就會去跟我媽求婚!說你會叫老塔瑪斯滾蛋!」

看他這樣對我發洩般咆哮,我只覺得有些可笑。「別盡說些蠢話了。你應該知道我不能。從現在到未來都是如此。」

「所以我才不能接受你的拒絕!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讓我感覺到你有足夠的理由不能!」恩格斯持續大吼,而我開始不耐煩了。「你活著不是嗎?不管你打了幾年的仗又殺了多少人,不管那個狗屎的預知夢說了什麼,你活著,現在沒斷手也沒缺腿的活下來了!不要表現得彷彿你已經死了一樣!死亡不過是虛幻的過程,不要再把死化成實體去注目它,安心地活著不好嗎……唔!」酒嗝。

我自己也開了一瓶酒。小鎮的雨還下著,我想到那片戰場的天氣經常是反常的晴朗,想到那片鮮紅的繁茂在一整個墓坑之上的彼岸花。死亡會腐臭,鮮血會乾枯,但是彼岸花從不會,興盛在死亡和鮮血之上的彼岸花從不會,因為彼岸花從來就不是彼岸花,一如死亡從來就不是我想像的那副模樣。我曾經以為它們都是離我這麼的近,於是發自內心地感到恐懼;現在它們看來都是這麼虛假得幾乎可以用悲傷來描述。

但那些已經是嘲笑或哀憐都無所用處的往事了。過去之所以無法重來,正是因為它早已有了不能動搖的結果。成住壞空的結局或許早有主的照看,所以那片花海才會在我心上驀然生根抽芽;也許對整個世界而言從沒有成住壞空的概念,所以我被迫承認虛假的不是彼岸花,而是我軟弱的心。

我決定在這個暴雨的夜中,在這個距離戰場好幾十哩遠的小鎮裡,對這個十二歲的少年說完我的往事。恩格斯說我活著,說我不是已經死了。活著嗎?或許吧;死了嗎?或許吧。活著的人受到主的照拂,逝去的人依歸主的榮光,那麼半死不活的人又如何?半活不死的人又如何?也只能按照當下的想法做事了。恩格斯錯了,我的生活方式並非因為我死了或者我活著,因為人們本就難以自行選擇這兩種乾淨無瑕的態度。

我選擇從我父親曾是個花農這件事作為故事的開端。那是最久遠的記憶,連我自己都一度遺忘過。

「……他種的鬱金香是他最自豪的花種,這是我從他的日記裡找到的記述。我想必也曾看過那一大片鮮紅的花冠在他的農田裡娉婷搖盪的模樣。後來我的父母先後病死,那片農田也淪落到荒蕪。我抱著父母留給我的幾冊紙,從被送去的做工處輾轉到了貧民窟。我記得是一個老婦人讓我和她一起相依為命。戰爭結束後,我回去過貧民窟,她已經死了,所有東西都留給我,也包括她替我保管的那幾疊我父親的筆記。我去了花店,店主遞給我一盆鬱金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可是在戰爭的時候我並不知道,E也不知道。彼岸花的真名其實是紅花石蒜,我父親的筆記上也有它的記述,註明這是東亞的特有花種;除了花色和鱗莖以外,沒有任何地方和我們以為的植物相似。E描述的彼岸花,只是小說家虛構的產物,不存在於戰爭或和平的任何地方。也許E只是誤認了他的腦中描繪的彼岸花,但他所詮釋的彼岸花意象卻刺中我最懼怕的部分,提醒我原先逐漸鬆弛的警戒。我要求自己務必更加敏銳,甚至一點火藥的氣味就能使我驚跳。

「戰爭後期,我們一連吃了好幾個敗仗。每次上戰場,我就覺得自己離死亡更近。諷刺般的晴朗天氣讓火藥的氣味永遠穿梭在壕溝和土丘之間,幾乎連我的直覺也要措手不及。每一秒都有人倒下,火藥混合焦臭的肉味和鐵鏽味,還有濕黏不舒服的汗味,雖然最後一切都還是會麻木。

「然後那顆子彈來了,我清楚知道就是那顆夢裡預言會殺了我的子彈。它沿著同樣的軌跡,意欲要穿過我的腦袋,奪走我的命。我的頭朝後偏了一偏,那顆子彈挾帶的灼燒氣流使我差一點便要從喉嚨發出驚叫,但它只是擦過我的鼻頭,就繼續往前飛去。……我真的聽到某個聲音喊叫了,儘管只是短促的聲音,我確實聽到了。那是E的聲音,他應該是在不遠處架起他的步槍,等著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掩護我,使我們生存,他應當是在那樣做的。我掉頭回去,敵方的坦克已經像是早有準備般開出來了,我也必須回去。我跑到E在的位置,天曉得那是子彈還是什麼,居然炸掉了他的整隻右手,手掉在一邊,血一直在流,而他卻還沒暈過去,或許在那種情況下暈過去會好過一些,但我和E都知道以這樣的傷勢,暈過去而失去行動能力的話就完了。我拖著E和他的右手到一條廢棄的壕溝裡,想生火燙他的傷口消毒,但是E不要,他說他怕痛,他怕更多的痛,他一直在喊痛。他哭了,說他不想死,我說他不會死的,我會帶他回去,軍醫會幫他包紮,他不會死的。E一直哭,我想揹他回去,可是外面已經變成大型軍備戰了,出去只會死得更快。

「E最後還是斷氣了,我唯一的朋友,他斷氣在我的懷中。到他死了我都不敢告訴他,是因為我避開了那顆子彈,他才會被擊中。應該要死的人是我,是我讓他代替我死了,是我的錯……我的夢到最後如此可笑,我以為是彼岸花的花只是鬱金香,我以為我會死卻活著。之後國家恢復和平,我按照我父親的筆記,回去E的墓地旁邊,種了一堆的鬱金香,它們現在和我的夢一樣,鮮紅色的花冠開了一片,在墓碑之間緩緩地搖晃。

「我的夢到底還是成真了。」

小鎮的雨還下著,儘管我已說完我的故事。

「好好跟你媽談談吧,你看到了,我的故事已經證明沒有什麼自己認定的事會是絕對。」我撐著身體站起來,「我要出去一趟。」

我去了那座彼岸花園。一路上恩格斯都跟著我,但我們都沉默。直到我在花海前停下,看著前方的一個年輕女子正跪在E的墓前,彷彿喃喃說著什麼話為止。

「為什麼你從不說他的名字?」恩格斯輕聲地問。我答說,因為這並不是我和他專屬的經歷。「經過戰爭而活下來的人不是只有我;逝去的也不是只有E一個人。我絕不說出E的名字,我不會說的,說出以後,人們就會認為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會用名字區隔開自己和別人的事,虛假地用憐憫這個故事來自我安慰如今的安全,然後在下一次的歷史裡沸騰他們的血,最不幸的是退伍後還不懂自己受了多大的傷害,視之為榮耀。」

等到那個女子站起,我才走了過去。女人金色的短髮閃著光,手上提著一把小提琴,問我是否是她哥哥的朋友,然後跟我聊起過去的E。「我們年紀相差很多,可是感情很好。他離開的時候我才十二歲,」我明顯看到恩格斯的身體動了一下,「他一直是個好哥哥,我的小提琴就是他教的。像這些花,」她指著小腿高度的鮮紅花朵,「他總是說這些是彼岸花,會祝福在天國的家人和朋友。其實不過是鬱金香而已,不是嗎?這也算是他浪漫的一面吧……」

她看著我們,突然輕聲問道:「我拉小提琴給你們聽,好嗎?」

恩格斯點了點頭,她熟練地把琴架在左肩上,右手流暢地演奏出旋律。是我不熟悉的一首曲子,但E一定會喜歡的,我知道。熱愛小提琴的E,他一定會喜歡的。

恩格斯蹲下身體,我看見他用手指撫觸著花瓣;我也看見幾個前來找尋家人的墓的人往我們這裡慢慢聚攏。

鬱金香緩緩地擺盪著,紅色的花冠纏繞著小提琴悠揚的樂聲,繁盛出一片花海,緩緩地擺盪著。這片花園究竟是彼岸花園或是鬱金香花園,在六年以後的如今不過是如煙的往事,內化成記憶裡一種曖昧不清的印象。我想到彼岸花真正的花語是悲傷的回憶,想到鬱金香的花語是永恆的祝福;想到,也許E真的知道那些花只是鬱金香,但是在他的眼中,鬱金香就是能夠安慰亡靈的彼岸花。

我彎下腰,摘下一朵鬱金香,輕輕地放在灰色的墓石前方。





──Fin.









會寫這篇文章是因為之前反韓的浪潮時,甚至聽見周圍的人報復般說「乾脆南北韓趕快打起來」之類的言論。雖然我對韓國一向沒什麼好印象(←老爸的偏見),可是就這樣隨隨便便的說出希冀戰爭的話,我覺得這已經自己貶抑了身為人的人格。

後來又接連爆發了中東的人權運動。或許我確實太過天真,或許這世界上的戰爭有些是逼不得已才爆發的。或許有些戰爭是非得去做的,為了導正上一場戰爭以後走錯的路。

話雖如此,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本我的初衷,稱呼這篇小說是反戰小說。不可否認的,戰爭對文學而言一向是迷人的題材。戰爭包裹住顯而易見的暴力、隱晦的諜報戰、迷人的間諜和士兵與將軍,還有所謂的──赤裸的人性。戰爭是背景,像瀑布一樣當頭淋下,滲透進人們的毛細孔。然後清出一堆骯髒的排泄物。

這篇以我自己現在重看來說,覺得有點偏離了反戰小說的主幹,反而比較像是執著在生死之間的生活態度的感覺。前幾天看素熙大人的「剪刀上的蘑菇」時,看到習齊和介蘭在保健室的對話時,當下就想起自己的這篇小說。不是因為相似,而是因為截然不同。

......總覺得、在這種截然不同間,看見自己的軟弱和幸福。

儘管就連對我這種人而言,幸福都是容易隨水流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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